也许我这个人习寡没味儿，我是不大喜欢豢养宠物的，总觉得人和动物挤在一屋，睡在一床，毛髭圪捻，屙门尿户，既不得劲，也不舒服，更怕染上猫癣狗癣这样那样的动物病。住到城里，眼见贵妇人们或牵着或抱着各种各样穿着不同款式衣帽大的小的猫猫狗狗，“妈妈——儿子”比扮着，更觉得自己人性不足，就是一个放羊养猪的材地。
小时候，我家也养过猫狗，但我觉得它们只是人类驯化用以捉鼠看门的帮手，让它们各就各位，各尽其责，论功行赏，主人、动物皆大欢喜。后来搬到城里住上了楼房，便再没养过。
我倒是常常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两只奶山羊，确切地说是一对母女奶山羊。
我的父亲三十多岁时，不幸得上了严重的肾结石，医院动了大手术，肚皮上切开一尺多长的口子，被切除了一颗肾脏，元气大伤，使得原本消瘦的身体变得越发虚弱。为了给父亲增加营养，母亲想尽办法做些营养的饭菜，但那时候整个社会物质都比较匮乏，除了尽可能地多筹措一些细粮外，在平日里宰鸡杀鸭都是不可多得的事，为此，母亲很是苦恼，我们也常常为父亲的身体担心。
就在那年的秋天，教我数学的郝金贵老师从他的岳父家牵来一只白山羊，但与家里养着的其它山羊所不同的是，这只已经怀着羔子的母山羊，毛色亮白，体格健壮，气宇轩昂，我这才知道，这种大奶膀的山羊叫奶羊，和奶牛一样是产奶的能手。
一想到父亲马上就可以吃上新鲜有营养的羊奶，我们全家人有说不出的高兴，哥哥用平时积攒的废旧铁丝拧了一根长长的铁绳将奶山羊牢牢地拴好，唯恐跑丢，我和弟弟主动承担了它的全部饲草，母亲则从猪狗嘴里分一部分玉米面、萝卜块等精饲料给它添膘增肥。全家人的精心喂养下，奶山羊的皮毛越发顺溜，尤其是胯下的奶膀后来日渐坚挺丰满，几乎挨着地面，肚子也因为胎儿的长大逐渐膨胀起来。临产的那段时间，我们弟兄几个轮流值守，后来干脆晚上让它和我们住在一起，就怕在寒冬里有一点闪失。
腊月的一天，奶山羊不吃不喝在羊圈里逡巡，高一声低一声不断地叫唤着，母亲说，这是要下羔了，全家人立刻高度紧张起来，母亲更像接生婆一样忙碌着助产。母亲说，奶山羊一胎可以生两三个羊羔子，我也觉得它大大的肚里至少怀了双胞胎，在我们一家人期盼和它痛苦的挣扎中，终于产下一个小山羊。这个第一次当母亲的山羊妈妈，极其温柔地舔舐着羊羔身上的羊水、血污，尽显伟大的母爱。而这个刚刚出生的小精灵，也仰着头前脚跪拜在母亲的双乳下，演绎着“羔羊跪乳”的感恩。
动物区别于人类的最大本领是，一出生就努力站立起来，而且很快就蹒蹒跚珊走起路来。而人类却得在父母精心呵护下经历“三翻、六坐、七滚、八爬、九长牙、十挪扎”的过程，一年的时间才会走路，而像我这个先天不足、后天无力的贫下中农的孩子，三岁时才拔叉着一副罗圈腿蹒跚学步。
这个小家伙，简直就是神话中花果山上的那个石猴，见风就长，一个多月的工夫，就出落得像一个小美人，一身白毛光滑顺溜，绝无一点杂质，就像冬日里晶莹剔透的雪的雕塑。不久，长起两只小小的犄角来，有事没事抵顶着树干、土墙这些硬物，乐此不疲。后来，在颈下长出两颗肉铃铃来，随着跃动的身子来回荡漾。妹妹绝对是它的好朋友，除了每天为它梳理毛发、陪它一起奔跑外，还将一只小铜铃用红布条栓了，记在它的脖子上，于是，所到之处，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并为它起了一个特女孩的名字——玲玲。
奶山羊产羔后奶量丰沛，更加受到我们的呵护，高峰时一天可以产到三四斤的羊奶，又因为生下一个可以接班的小母羊，使得它的地位如日中天，全家人围着它转。挤奶是一个技术活儿，当然由心细的二姐负责。每天清晨和黄昏，二姐拿着那个画着两只黑天鹅的搪瓷缸出了门，我和弟弟也会准时把奶山羊牵出来，并双手抓定羊角，使它不至于来回走动，于是，呲呲的奶水冲击搪瓷缸的声音曼妙地响了起来。
鲜奶是可以直接喝的，但母亲还要料理一番。把锅热了，先舀一小勺均匀撒入锅底，顷刻间就会结一层奶锅巴，乳香也立刻弥漫开来，母亲就会把剩余的奶浆全部倒进去，一小会儿就会沸腾起来，表皮就会形成一层薄薄的黄色的膜。首先要给父亲乘上一碗，再给小羊羔装一奶壶，这是必须保证的硬性要求。如果还能剩下一些，母亲会掺一些水进去，搁了盐巴，全家人都可以吃上羊奶泡捞饭了。在我看来，最香的还是锅底下的那层奶锅巴，用小勺次第刮起来，缓缓地送到舌尖上品咂，奶的糊香味立刻醉了你的味觉神经。
我觉得奶山羊尤其是小羊羔才是动物世界的精灵，它的眼睛绝对没有一丝邪恶、贪婪，那么通透、明亮。它的叫声如箫如笛，简直就是天籁之音，那么悠扬、清纯。它的四条腿是那么修长、健壮，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风姿绰约，是天生的世界名模。
当山头上刚刚钻出小草的绿芽时，它们的嗅觉早已告诉它们：春天来了。于是咩咩地叫个不停，变得不安起来。放学了，我就拉着大羊，把它縻在草长莺飞的好去处，我或看书、或游戏，那个叫玲玲的小山羊或蜷着身子依偎在我的身边，享受着春日的温暖，或者蹦蹦跳跳，跑在我的身前，又突然转身回来，洒下一路铃声。我读师范后，喂养奶山羊的任务就由弟弟承担。暑假回去后，却怎么也寻找不到奶山羊母女的踪影，弟弟惭愧地告诉我：因为把玲玲縻在沙柳丛中，铁绳和沙柳缠在一起勒死了玲玲。老奶羊从此不吃不喝，没办法只得送给了别的人家。弟弟怕我难受，所以在信中也没敢告诉我。我听后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如同失去自己的知心朋友。
从此，家里再不养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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